谁不是一边不想凑活活着,又一边凑活活着

2017-12-16 王五四 王油腻

朴树唱李叔同老师的《送别》时泣不成声,于是很多人的文艺病又复发了,高高举起了“谁不是一边不想活了,又一边努力活着”这面大旗。我觉得人家朴树可能真是这样,你们真不是,你们可能是“谁不是一边不想凑活活着,又一边凑活活着”
明明是能多苟活一天算一天,哪有什么不想活了,明明是一直凑活活着,哪有什么努力活着,如果努力起床算是努力活着,那么我鞠躬道歉。你是不愿将就的活着,但你的生活真的很将就,往好了想也顶多算是在最将就的条件里以最不将就的方式活着。
饭岛爱自杀时我说,最可悲的不是一个人死了,而是她不想活了。死有什么可怕的,活着才可怕。你生如夏花,别人生不如死。余华老师在《活着》里说,我们会来到这个世界,是不得不来;我们最终会离开这个世界,是不得不离开。一切都不是由我们决定的,还瞎操什么心,我们只负责“活着”这个状态。
为了让“活着”这个状态看上去更美好一些,我们发明了“意义”这个词,“意义”需要一个承载,于是就出现了“事业”,保尔的话犹在耳旁回响:“人最宝贵的是生命,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,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:当回忆往事的时候,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,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;在临死的时候,他能够说:‘我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——为人类的解放事业而斗争’。”
在我看来,保尔这种活法毫无意义,既无本质上的意义,也无概念上的意义,甚至它都不算一种该有的活法。另外一位保尔就把“活着”这种状态演绎的很好,奈保尔,诺贝尔文学奖得主,他在接受美国记者采访发表获奖感言时对他经常光顾的妓女们表示“感谢”。“她们给予我安慰,我知道,当我需要时她们乐意效劳……我无暇去追求更体面的情妇,因为这要耗费时间……需要很多天、很多星期的时间,这等于是放弃生活”。这位作家是“活着”的,他并没有像其他作家一样用“意义”欺骗我们,“生如夏花之绚烂,死如秋叶之静美”,泰戈尔就是个骗子。
 “意义”是人类活着的瘟疫,文学家则是瘟疫的传播者,比如爱国文学家郁达夫,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?是创造社?是新加坡文化界抗日联合会主席?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执委?是爱国文学家?都不是,是女人。郁老师“活着”的状态就是跟女人交欢,但却又常常陷入“意义”的陷阱,他在日本名古屋留学时,在一个孤独寂寞冷的雪天去了妓院,选了一个肥白高壮的花魁共度良宵,次日醒时却连呼“太不值得了!太不值得了!我的理想,我的远志,我的对国家所抱负的热情,现在还有些什么?还有些什么呢?”、“不忍见我国的娇美的女同胞,被那些外国流氓去足践。我的在外国留学时代的游荡,也是本于这主义的一种复仇的心思。我现在若有黄金千万,还想去买些白奴来,供我们中国的黄包车夫苦力小工享乐啦!”,散播“活着的意义”的文学家,也很容易中了“意义”的毒。郁老师悔恨了好久,终于找到一个绝妙的理由,“沉索性沉到底罢!不入地狱,哪见佛性,人生原是一个复杂的迷宫。”活着一旦搭上了意义好累好复杂。
 “意义”只存在我们的想象里,或者说并不存在于当下,它或许是被时间锁定的生命的延续,我们询问意义在哪或者对意义的美好描述,都是人类认知上的局限与自恋。余华老师的《活着》在我看来最伟大的地方就在于,它不定义“意义”和传播“意义”,他只展示人生无常,世事多变,以及人在生活中的渺小无力,“人是为了纯粹的活着而活着,而绝非为了活着以外的事情而活着。”
《活着》的男主福贵用自己的一生诠释着什么叫“活着”,像是一个传扬福音的使徒。当他失去原有的财富和地位,他依然活着,活着与财富和地位无关;当他失去父母和儿女,他依然活着,活着和亲情无关;当他的老友离世,他依然活着,活着和友情无关;当他的爱人离世,他依然活着,活着与爱情无关……,这就是余华想说的,他没有编造出一个“意义”欺骗我们,他告诉我们,活着就是活着,除此之外,别无他意。
我们的佛系青年,正很好地演绎着什么叫“活着就是活着”,一切为我所用,一切与我无关,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李叔同老师就是这样的佛系青年,阅尽人间春色之后,眼中尽是红粉骷髅,大欢喜过后便是大寂灭。
只不过现在的佛系青年,大多不学无术,只活出了皮毛,装作了样子。真正的佛系青年,都是李叔同老师这样,万般才情,会写诗、会书法、会作画、会篆刻、会音律、会演戏……,什么都不会可不行,朴树至少会写歌会唱歌。李老师会写诗,所以才能在第一次踏入“天韵阁”,便赠民国才女李苹香七绝三首,二人以诗定情。李老师会画画,所以才能让明眸皓齿的日本房东女儿雪子给自己做裸体模特,生出一段感情。
但跟文艺青年谈感情,一定要做好受伤的心理准备,并且这种伤害属于佛系攻击。电影《一轮明月》中有这么一个场景:清晨,薄雾西湖,两舟相向。雪子:“叔同~~”李叔同:“请叫我弘一。”雪子:“弘一法师,请告诉我什么是爱?”李叔同:“爱,就是慈悲。”   雪子:“你慈悲对世人,为何独独伤我?”这话没法儿接。
有人活得透彻,有人活得稀里糊涂,有人则活得很有“意义”,抛开第三者不谈,有些时候前面二者的表象又是相似的,只有文艺能让后者现出原形,他们想借着文艺的涂抹,让自己凑活活着的生活多一丝文艺气息,让自己的生活看上去很有意义。朴树说,“生活就像炼狱一样,特别难熬。在音乐里面的时候,即使唱着最悲伤的歌,也觉得是种享受。”他的确是在享受,享受文艺的你们,文艺的活着。
19421013,弘一法师安详圆寂于福建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晚晴室。临终前3天,弘一法师书“悲欣交集”四字交侍者妙莲法师,对于这四个字的解释有很多种,我的看法是,弘一法师欣的是终于不用“活着”了,不用在世人眼前那么有“意义”的“活着”了,欣幸自身得到解脱。而悲的是,悲悯众生,特别是众文艺青年,他们又要被法师生前的文艺故事所打动,有“意义”的“活着”。
悲欣交集,四个字背后的禅机也是四个字,凑活活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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