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下苦大众点评久矣

作者： 王五四  2025-09-11

 

前几天，朋友跟我说他的牛肉火锅店要关门了，我非常震惊，他来自潮汕，是一个性格倔强的餐饮人，对潮汕牛肉火锅有一种坚守和执拗，最艰难的疫情期间，他都挺过来了，没想到倒在了现在。他在朋友圈发了结业告示，“承蒙江湖厚爱，本店以潮州风骨立旗，执一口铸铁锅沸煮山海。然天下筵席终须一散，今日抱拳告退，非败征途，乃侠客需重整锋芒！”他说“一筷一勺，皆是潮州三百年街巷烟火里的江湖义气。”他说“江湖未远，肉香不散，从此道别。”能感觉得到，他虽是在道别，但字里行间流露的都是不舍，甚至有一丝不甘和不服。

后来他又发了一则朋友圈：“网络黑势力”大众点评。他与大众点评的恩怨我是清楚的，刚开店时，他也希望能通过大众点评带来一些客流，然而事与愿违，客流没招来多少，却招来不少流氓。“经营了六年多的饭店，昨天终于彻底关了门。这些年来，我最深的无力感不是来自于起早贪黑、精选食材、应对成本——尽管我对大众点评一度不屑一顾，但它却持续向潜在客人展示着我店的负面形象。我的店，与其说是被市场淘汰，不如说是被这种不公正的评价体系活活压垮的。”

在我看来，不公正的评价体系，肯定不是他的店关门的唯一原因，但这是他真实的感受，“时代的一粒沙，落在每个人肩头都是一座大山”，大众点评的一个差评，落在每个餐饮人肩头都是一座大山。特别是那些虚假和恶意的差评，他说“我店里涌现大量差评，内容根本对不上实际消费记录，所用图片也是从网上盗来的。我想问大众点评：你们到底有没有能力、有没有意愿去核实，这些发表差评的人是否真的到店消费过？从技术上讲，核对用户ID与消费记录、鉴定盗图并非不可能，但平台似乎从未真正重视。”

他质疑大众点评对恶意差评的申诉流程的荒谬与不公，“有人可以几十秒内随手发布一条差评，无需任何消费凭证。而我们商家申诉，却要提交一大堆所谓“证据”：监控、流水、台账……然后苦等一个多礼拜，结果大多数申诉仍被驳回。这种极不对等的规则，难道不是在纵容刷评和恶意行为吗？”对于一家刚刚开的小店而言，如果有个十条八条恶意差评，那已经是致命的打击了。

更令人愤懑的是，一方面对恶意差评的审查纠错，官方效率奇差，一方面却有所谓的第三方运营公司主动热情的找上门来提供服务，开口就是“两三万删差评”，还承诺“刷好评把差评压下去”。恶意差评已经成了一门生意，这让我想起了旧社会收保护费的小混混，而小混混还是真在保护商业生态的，他们知道商户发展不好，他们也没有钱收了，一家行业内遥遥领先的互联网公司做的还不如街头混子。

我朋友的店评分一直卡在3.8分左右，他为此很苦恼，我安慰他说，我的朋友陈晓卿老师说过，好吃的店都藏在3.7-4.2分里。我也非常认同这点，在一些二三线城市或者更小的城市，甚至3.2-3.6分之间，才是好吃的店。这说明这套点评体系彻底失效了，甚至成了反向指标，这对餐饮行业而言，特别那些无力花钱做运营，或者说没有钱交保护费的中小餐饮经营者而言，是巨大的伤害。都说科技向善，可当一家行业巨头互联网科技公司挟流量以令餐馆交保护费时，它就是最大的恶势力。

我那个朋友当初为了退出大众点评，为了不再被评价，他都托人找到了媒体，“最让我绝望的是，即便我拆掉门头、停业关门，却仍无法从大众点评彻底退出。即使在媒体干预的下，临时退出大众点评。两月后还是逃脱不了大众点评的手掌心复登大众点评，悲哀呀。要想从平台消失，唯一的方式是“永远关门”。一家苦苦经营六年的店，到最后连“离开”都要受制于平台规则——凭什么？”

“凭什么”，我能读出来，这三个字充满了小餐饮人面对行业巨头平台的不甘、委屈和愤怒，他们本应是“朋友”，平台助力餐饮发展，餐饮繁荣平台生态。我告诉你凭什么，凭的就是“大众”，只不过这个大众是披着大众外衣的黑色流量。作为一名资深互联网尚未成功创业者，我知道他们创始人起这个名字时的美好初衷，他们希望用大众的口碑指引人们找到心仪的餐厅。这个逻辑是对的，只不过在后来的发展中，真正的大众丧失了话语权，大众看似还能点评，但实际上没有任何影响力，他们的话语被淹没在巨大的商业利益之中，真大众被假大众取代，鸠占鹊巢。

我一直认为，杭州之所以被冠以“美食荒漠”的标签，大众点评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。杭州是很大的旅游城市，游客数量众多，杭州的西湖又是大家必看的美景，西湖醋鱼的名字大家也早就耳熟能详。对于游客而言，来杭州，一要看西湖，二要吃西湖醋鱼。西湖只有一个，大家看了都觉得美，而能做西湖醋鱼的馆子却太多了，去吃哪家？如果你在杭州有朋友，朋友又有点经验，那么他会带你去吃宝中宝的西湖醋鱼，西湖国宾馆紫薇厅的西湖醋鱼，如果能订到位置，他可能还会带你去吃如院的西湖醋鱼，这些都不会翻车。可当你在杭州没有什么朋友，没有美食向导，那么你大概率只能靠大众点评。一个做餐饮的朋友说，有所谓的第三方公司来找他，希望他花点钱，买下“西湖醋鱼”的搜索结果，这样如果有人在大众点评搜索“西湖醋鱼”，那么优先跳出他家的店。好在他的西湖醋鱼做的不错，他自己又是一个很讨厌这种商业媾和行为的人，果断的拒绝了。但是有这种底气的商家不多，大多数小餐饮人，是需要流量的扶持的，是需要拥抱互联网的，没想到他们爱情般的拥抱，却换来了拖欠嫖资还不如的逼良为娼。

无论哪个行业，但凡大众能够点评的，大众有话语权的，就不会太差，即便眼下差，通过真正大众真实的评价，未来发展也是可期的。当然，评价美食这件事，既简单又复杂，维度很多，对评价者甚至有一定的门槛要求，有些类型的餐饮，适合大众点评，有些适合美食达人美食家点评，但无论是哪种，一个良好健康的商业生态都是必须的，大众的评价即便有局限性，受文化、教育、收入、地域等因素的限制，我们也要看到他们是在变化和向前发展的，一切交给自由的市场。都是充分竞争后市场化的产物，没有选择权和点评机制的餐饮生态是很难美好的。点评机制本身是一种审美行为，当一个点评平台一家独大时，这种现象本身就很不美，其机制必然不受约束和监督，就会出现很多潜规则，结局也注定是不美好的。

昨天，大众点评宣布正式“重启”品质外卖服务，说是“要结合海量真实评价数据分析用户需求，进一步剔除非真实点评数据，以“AI+真实高分”为用户提供可靠决策。”他们这也是在变相承认，之前都是没品质的外卖，之前我们看到的点评数据基本都假的，之前给用户提供的决策都是不靠谱的……，在我看来，大众点评这几句话非常不品质不真实不靠谱，它们就老老实实说四个字就够了：出籍从良。

我认识一个北方做餐饮的老哥，他自己发过一条视频批评大众点评，诉说自己吃过点评的苦，视频在餐饮同行内引起共鸣，后来点评的一位领导找到他，请他删掉视频并告诉他点评已经准备在改变了。我跟他说的一句话是，你该批评还要批评，没有谁会主动革自己的命的，必须要有来自外部的压力。所以点评这次宣布从良，应该是来自昨天高德宣布推出全球首个基于用户行为产生的榜单“高德扫街榜”的压力，高德同时启动“烟火好店支持计划”，通过发放打车和就餐补贴等措施，鼓励用户到店消费，这对于困境中的中小餐饮而言，对于巷子里那些夫妻店来说，都是非常好的消息，当然，不能光看别人怎么说，还要看他们怎么做，这叫身体力行，这叫言而有信，不过，无论如何，没有了一家独大，大众有了选择，这就是良好的开端。

“大众点评”这种事，自古就有，因为任何一个行业的进步和繁荣，除了从业者自身的努力之外，还需要引入外部的评选机制，这种评选本质上是一种审美行为或者说选美活动，就像各位坐在天际线的包厢里，审视着面前的美好女子，慎重又看似不经意的说，换一批，这只会让她们越来越职业，越来越敬业，当然，她们也获得了收入回报和社会资源。早在唐代，青楼行业就有“大众点评”了，比如说诗人崔涯，他在扬州一带的青楼颇有名气，他经常写诗评价妓院及其从业人员，他的点评在业内传播较广，经他点赞的，生意兴隆，他给差评的，门可罗雀。有一次，崔涯写了一首评价妓女李端端的诗，说她皮肤黑，黑到夜里看不到人，导致她生意受损，于是端端就请求崔涯给改成好评，可以送几夜优惠券，崔涯也是个墙头草，立马写了好评的诗，“觅得黄骝鞁繍鞍，善和坊里访端端。扬州近日浑成差，一朵能行白牡丹。”于是生意爆好，但是这种虚假点评行为是不可取的，可这毕竟不是平台自身的行为，纠错起来是很简单的，如果一家独大的平台加入了这种黑色游戏，那么青楼这个行业也将凋敝，你见过有把赌场开黄的吗？你见过有把妓院干倒闭的吗？在自由市场中，是没有的。

清末一些时评人，在妓院里心满意足后也喜欢点评一下妓女，从业人员不反对，因为这是一种推广传播，一种点评体系，就像大众点评的碧池榜。清末的知识分子处于大变革时代，他们迷茫而又孤独，软弱又无力，精神上没有先进主义的指引，只好借助风月场所完成精神寄托和养分的汲取。他们把上海的名妓看作明晚期的秦淮八艳，看成董小宛看成柳如是，更重要的是他们把自己看成冒辟疆看成钱谦益，想象着像他们一样抨击阉党，议论朝政，他们希望政治改革，他们想挽救国家民族危亡，这些太大太难，因为他们没有话语权，没有发言平台，他们想指点江山，但只能点评妓女，他们不是大众，但他们也无权点评江山，于是大清的江山完了。

美是稀缺资源，资源一稀缺就容易被垄断，垄断方往往是权力和财富的拥有者，就像美女这一稀缺资源的归属，往往不是什么爱情，而是金钱。作为一名心有余而肾不足的中年人，我希望杭州的美食不被金钱垄断，人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温度。我一直说上海是美食之都，有朋友说潮汕也是美食之都，我也同意，当然还有其他地方，它们都有个共同点，不论你有多少收入，你是何方人士，你偏爱哪种口味，你早出还是晚归，你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美好和幸福，有温度，有鲜度……。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，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，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：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。就像杭州城里，有人吃杭帮菜叶马、宝中宝、福缘居，有人吃徽菜水墨徽，有人吃植物料理朴竺，有人吃精致的四季金沙厅、如院，他们都过着美好的生活，他们都有自己的选择。目前还没用过高德的美食产品，不知体验如何，这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我们至少可以选择了。让天下没有一家独大的平台，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。